呼延伦冷冷地说道,“大丈夫爱权!”他冷酷地吐出几个字,对楚霸天的问题觉得好笑。
这位昔日的英雄,草原上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到老了竟如此妇人!
他呼延伦又岂会跟楚玉怜那妇人一般见识,去做什么争宠吃醋的蠢事。
他唯一的失败就是之前一直低估了拓拔娇!
楚霸天看向呼延伦,有些意外他的直接,随即又有两分欣慰,至少呼延伦还很坦白。
楚霸天低吟片刻,说道,“你们四个人中,论权谋心术、战略眼光,以怜儿为末,怜儿性子尖刻、心胸狭小、善妒,全无智谋可言,是块朽木;然后是亭儿,亭儿性子轻浮,有几分谋略,可考虑欠周全,且不善掩饰,有什么心思也容易让人看穿,若能修习性子,做到不动如山,也可成一位深谋之士。其后是伦儿,伦儿有勇有谋也算是个可造之材,但勇谋却又常在关键细微处无法发挥,且功利心太重,做事不留余地、不顾道义,只做想做要做的事情,但看在你此刻的气魄,加以锻炼也可成枭雄之才。现在说到娇儿,我说她在你们四个中间占其首,你们也别不服。你们跟她斗了这么多年,可曾真正了解过她?又可曾知道败在哪里?”
“娇儿是个帝王之才,她有一颗帝王心,她的权术欲却也是最强的,虽然现在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可是她却实实在在地做着这些事,她的行事作风习性中随时随地都透着这种性子。”楚霸天看到呼延伦和呼延亭不以为然的讥讽冷笑,便问道,“你们以为是我在帮她吗?”他站起来,说道,“你们四个是我一手养大的,谁接掌这天也城对我来说都是一样。你们四个中,我最不愿意让怜儿接掌天也城,天也城落到她的手中只会被糟蹋了。我也不愿意把天也城交到娇儿的手中,她不需要担这副担子。而且,天也城到她的手中之后,我甚至于无法看到天也城的未来,或许她会铸就一代辉煌,或许她会让天也城从草原上消失,在她的身上,总有她母亲的影子,越大就越像。”
他扫了两人一眼,话锋一转,说道,“这三年你们的争斗,我从来没有介入过,一切的安排都只是顺水推舟,一切让老天爷决定,你们谁胜谁做这城主之位。”说到这里,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若是论起你们今天是如何败的,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只能说娇儿是安排得是步步俱到、滴水不露。”从袖子里面摸出一叠银票和两张人皮面具,“这是万通钱庄的兑票,拿着这个,到中原任何一座城市中都能兑到银子,共是二十万两。把这张面具带上,然后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你们对我下毒,娇儿是容你们不下的,即使她今日不杀你们,等我死后也容不了你们。”
“你就不怕我们兄弟有一天卷土重来对付你的宝贝外孙女?”呼延亭问道。
呼延伦则有些意外地看着楚霸天手中的银票和面具,他居然放他们走?就不怕放虎归山留下无穷后患?
楚霸天笑了笑,说道,“除了她自己,谁都对付不了她。如果你们能夺下天也城,且对善待城中百姓,那也是一件好事,只是要记得一点,须留下她的性命,若伤了她的性命,这天也城也就该灭城了。”
呼延伦的心念一动,“此话怎讲?”
楚霸天缓缓吐出一句话,“玄歌还活着。”
楚玄歌还活着,拓拔娇没有见过楚玄歌,呼延亭没有见楚玄歌,可呼延伦见过。
小时候,他总爱追在楚玄歌和楚玄飞的后面叫着玄歌姐姐、玄飞叔叔。
后来楚玄歌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跟楚玄飞斗了起来,两人斗得很厉害。
最后楚玄飞把草原十八部的人引进天也城,要对付楚玄歌。
楚玄歌二话没说,举起那把陨铁重弓,当着楚老爷子楚霸天的面把她的亲生哥哥、楚霸天唯一的儿子——楚玄飞射了个透心亮,同时也射死了草原十八部的大汗——天灵王。
那把弓后来传到了拓拔娇的手里。
十八年后的今天,拓拔娇用同一把箭同一个姿势站在城楼上射下了草原十八部的一个王子。
那一年,楚玄飞二十七岁!
楚怜忆还在她母亲的肚子里。
楚玄飞的死是楚霸天心里最大的痛,他的一双儿女都是草原上的雄鹰,都是草原上响当当的人物,可是一个引兵背叛他,一个杀死了自己的同胞兄弟。
草原十八部退了兵,楚霸天把楚玄歌关了起来,曾有传言说他要废了楚玄歌,可过了一个晚上,楚霸天宣布封楚玄歌为天也城的圣女,由她掌管天也城所有的一切。
楚霸天那时候开始就过着半隐退的生活。
楚玄飞有一个很美丽的妻子,也就是楚忆怜的母亲,叫月牙儿,生下楚忆怜的当天就死了。
大家都当她是死于难产,可是只有他知道,她是死在楚玄歌的手上。
楚玄歌杀了月牙儿就去了中原,直到一年后才回来,回来的时候肚子里有了一个六个月大的孩子,那个孩子就是昔日的楚娇儿,今日的拓拔娇。
没有谁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包括楚霸天也不知道,因为谁都不敢问。
拓拔娇满月的时候,楚玄歌把孩子托付给楚霸天就走了。
那天是在后殿上,他和呼延伦玩捉迷藏,躲到了大殿下面的密道里,他看见楚玄歌把孩子抱着交给楚霸天。
他清楚地记得当时楚玄歌对楚霸天说,“爹,我把娇儿交给您了。她在,天也城就在,她如果不在了,天也城是谁都保不住的。”说完这句话,他就看见楚玄歌走了。
十七年,整整十七年,再也没有过楚玄歌的消息,大家都以为她已经不在了。
楚玄歌还活着!
呼延伦突然笑了,他笑着望向楚霸天,“所以,我们都得败!”他看向楚霸天,问道,“老爷子,我想知道,你到底养了个什么样的女儿?”
楚霸天漠然地坐在椅子上,“等你看清楚娇儿,你就知道我养了个什么样的女儿。”他抬眼看向外面广袤的苍穹,天是那么的亮,那么的蓝,世界是那么的广阔,可是他呢?
他的妻子,他的女儿,他的外孙,竟是他一生和束缚。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抬起头看向呼延伦,“走吧,都走吧,走得越远越好,离她们越远越好。”站起来,往后殿走去。
呼延伦他们能走,能离她们远远的,可是他楚霸天不能!
他的命运早和她们三个绞在一起,他是男人,可是他却没有尽到半分男人的本份。
他管不住拓跋红颜,拉不住楚玄歌,他又能保得了娇儿吗?
夜,静静的,院子里,传来蟋蟀、青蛙的鸣叫。
一轮弯月挂在天上,置身于迷幻莫测的云雾之中。
或聚或散、或明或暗的云雾时而将月弯遮住,时而又让它露出一角,像一块诡秘的幕布在那里谋筹。
一个身着宽松大袍,一身华贵而又略显衰弱的身影穿过丛丛院落,在月色下缓步前行。
薄雾轻绕,月光洒落在树枝上掠起一道道狰狞的斜影,带着夜色的荒凉和悲伤与沉痛。
那抹身影缓缓地踏上一座小楼阁,惊醒了门外守夜的侍女,他挥了挥手,说道,“都退下去。”
侍女们犹豫片刻,最后恭敬地应了一声,都退了下去。
楚霸天推开门,走进去,这是一间香闺卧室。
居室与外间之间隔着带着中原先朝的风格的仕女屏风。
他在屏风外的软棍上坐下,抬眼看了眼外面朦胧的夜色,又看了眼屋子后。
在那屏风后面,是一张宽大柔和的暖玉床。
拓拔娇睁开眼睛,慢悠悠地从床上坐起来,打了个困倦的呵欠,醉朦朦地问,“外公,你不睡觉,大半夜的坐在我房里做什么?”老人家上了年纪脾气怪也不用这样子吧,大半夜的跑到她的闺房外坐着。
她一头倒回床上,嘟嚷着拉过被子盖过头,闷声说道,“外公,我要睡觉。要是为呼延兄弟的事情,您就别说了,您要怎么处理都行,娇儿绝对不插手,求求您让我多睡会儿吧。”
楚霸天理了理大袍上的皱折,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娇儿,外公已经油尽灯枯,没有多少天的活路了。”
拓拔娇的眼睛猛地睁得溜圆,一下子拉开被子坐了起来,然后翻身下床,跳了出去,“胡说什么呀,吓人呢。”赤着脚丫子,身着一件轻薄的透明长裙,犹能清楚地看见里面粉色的绣着金菊的肚兜和亵裤,还能看见这已经发育成型的嫚妙身形。
楚霸天别过脸去,“娇儿,衣服。”
“哦!”拓拔娇伸手从旁边拖过一件大袍子裹在身上,然后在楚霸天的身边坐下,问道,“怎么了?”摸摸楚霸天的额头,滑滑凉凉的,再摸摸他的手,指尖冰凉带着轻微的颤抖,不因冷不因惧怕也不为别的,只是一种自然而又不自然的哆嗦抖动。
她说道,“您才七十岁呢,习武之人,活百八十岁的都嫌命短,您就别担心了。再说,你宝贝外孙女我是什么人啊?富甲天下的小财神哪,改明儿我去寻它千八百种珍奇灵药来,保证当你活成个陆地神仙。”再打个呵欠,眼眸中闪过一丝沉沉的光芒,看老爷子这样的光景,只怕真没两年活头了。
“娇儿,你也别哄外公了,今天外公来找你是有事情。”
拓拔娇笑了笑说道,“你有什么事情叫人来吩咐一声就是,要不然直接派人把我叫到你那边去就是,这大半夜的往我这里跑也不怕冻着。”她说话完跳起来,打开衣橱去里面拿出一件披风。
楚霸天抬起头,看向她,说道,“我要见你外婆。”
拓拔娇猛地一怔,手里的披风突然滑落在地上。
她随即回过神来,把披风捡起来,送到楚霸天的身边,替他披上,说道,“外婆?呃,外公,我连我娘都没有见过,又怎么见过外婆呢?”她在楚霸天的身边坐下,替他轻轻捶着肩膀说道,“要是您睡不着,就向我说说外婆吧。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
凶悍着呢!
“娇儿,外公在天也城等了她四十四年,整整四十四年零八个月又十七天。”楚霸天的声音中透着战栗,“这四十四年里,她在天也城来来又去去无数回,先是找玄歌,再是找你。”就从来没有找过他一回,甚至没有看过一眼。
拓拔娇不说话了,老爷子心里比那天上的月亮还透亮呢,她再跟他打哈哈,那简直就是找抽。
“她在哪里?”楚霸天问。
拓拔娇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跺着步子,随即说道,“外公,这……娇儿不能告诉你!”老爷子就算是想见皇帝她都能办到,可……顶上的那位老祖宗她是万万不敢惹的。
“娇儿!”楚霸天的声音猛地变得很大声,像一声惊雷划过拓拔娇的耳膜,把拓拔娇吓了一跳。
拓拔娇扭过头,望向楚霸天,说道,“外公,外婆不见你,娇儿也没有办法。她要见你,她自然就会出现。最多,最多娇儿派人给你捎个口信。”咬咬牙,紧紧地抿着嘴,也觉得这事情为难。
话又说回来,跟她家那位虎姑婆扯上的事情哪件不为难了?
“娇儿!”楚霸天看向拓拔娇,声音中透着浓浓的悲凉,“难道真要让外公向你说一个求字吗?”
“我——”拓拔娇觉得为难。她在楚霸天的身边跪下,说道,“外公,不是娇儿不肯,是娇儿不敢,也做不到。”
“娇儿!”楚霸天摸着拓拔娇的头,眼眸中泛出泪光,跟着就有泪流了出来。
他看向拓拔娇的眼眸中,满是痛心和悲凉。
亲手养大的这么多个孩子中,他最怕的是玄歌,她太冷太狠,心里没有半分温情,整个人绝决得如同来自地底深渊里的一块寒冰。
而眼前的这个孩子,是他最疼的,也是他最担心的,在她的身上,有太多太多玄歌的影子,也和少女时代的玄歌有太多太多的相似。
可是,玄歌硬生生地毁在拓跋红颜的手上,现在还在那冰天雪地里放逐。
不管是为玄歌还是娇儿还是他自己,他都必须见红颜一面,哪怕只是最后一面。
可是,娇儿……他又能岂去求娇儿,去为难娇儿!
重重地叹了口气,拍拍拓拔娇的肩膀,站了起来,往外走去。
佝偻的身形,蹒跚的步伐,苍老而衰败,犹如深凉的秋风中那一片挂在树梢尖上的瑟瑟枯叶,仿佛秋风再用力一些,便能将他折断,然后飘飘摇摇地在空中划一道弧,落入泥土尘埃中再不可见。
“外公——”拓拔娇喊了声,眼中浮出泪来。老爷子的这模样,看得她心酸。她叫道,“我带你去就是。”大不了,受一顿罚便是!
楚霸天立在门口,深夜的风更冷了。他只觉得现在不是盛夏,而是深秋,果然是人老了。回过头,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屋子里没有点灯,可是他知道拓拔娇看得到他点头。
“唉!”拓拔娇跪在那里,重重地叹了口气,心里沉甸甸的压着难受。
爬起来,滚回床上,拽下身上的袍子,钻进被窝里继续睡。
临睡之前,叫了一声,“烦!”烦那理不清扯不完的事儿!
她老妈的事情还没有解决,虎姑婆的事情还没个交待,老爷子这里就又来事儿了?
话说,她的亲人这么多,怎么就没一个能让她闲一下心的?